满唐华彩 第746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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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儿啊!” 他话音未了,一個妇人已从安禄山身后冲了出来,径直扑向孙孝哲,用契丹语哭喊着什么。 孙孝哲遂对母亲大喊冤枉,所说的也是契丹语。冯神威虽听不懂,却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凶恶,他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,声音却没了宫中大宦官的气派。 “安府君,圣人命我把孙孝哲带回来,交给你处置。” 安禄山听了,停下那一瘸一拐的脚步,捧着大肚子站在那,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转,依旧装傻充愣,高声问道:“我要怎么处置?” “这……随安府君处置。” 冯神威本待以颐指气使的语气说“随你处置,圣人就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处置的”,可此时后面的话已不敢再说。 安禄山当时败给契丹,还是靠孙孝哲全力保护才得以逃脱的,他就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心腹的面斩杀了爱将。干脆指着孙孝哲骂道:“你这鲁莽胡人,就算与王忠嗣有恩怨,也不该动手,气煞我也!” 他呀呀大叫,怒气冲天,之后道:“拖下去,打一百鞭,一百鞭!” 冯神威嘴唇一抖,想要说话,周围的一众将领们已纷纷大喊起来。 “府君,饶了孙将军一命吧!” 他们说是在求饶,但那凶狠的模样,倒像是想要了冯神威的命。甚至,高尚还向田乾真使了个眼色,田乾真便把手放在刀柄上,有个拔刀砍杀冯神威的动作,但被旁人挡住了。 两个士卒进了厅堂,从冯神威的人手中带走孙孝哲,将人拉了出去,不一会儿,远处便传来了惨叫声。 那是孙孝哲在挨鞭刑,叫得很惨很大声,但那声音却是中气十足,充满着对朝廷的蔑视。 *** 是夜,高尚、严庄一起到了安禄山的住处,一路上两人不曾说话,只在迈过门槛时对视了一眼,眼神里是一样的狂热与疯狂。 安禄山正倚坐着,脸上的神情愀然不乐,一见他们便嚷道:“这可怎么是好?我好不容易讨了圣人的欢心,可得要变成疑心哩。” 高尚对此不以为然,应道:“府君要做大事,何必在意这等细枝末节?” “要是圣人疑心我了,我可怎么做大事?” 当今圣人英明神武了数十年,在世人心中还有着极高的威望,包括安禄山对他也有着发自内心的恐惧。他希望能够等到李隆基驾崩之后再举兵,从李亨那个废物手里争一争天下,或是割据一方。 然而,高尚、严庄却还要更大胆,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:“那就把昏君也一并做了。” “不,不,不。”安禄山连连摇头。 他并非已穷途末路、不得不揭竿而起,如今只要他不反,他就还是东平郡王,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。在李亨登基之前,造反对于他而言,冒着巨大的风险,收获到的改变却不大。 但,这只是安禄山个人的看法。高尚、严庄这种河北士人对朝廷的怨念却要深得多。 他们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,幼年时饱经苦难,长大后怀才不遇,屡屡遭受白眼,在崤山以东,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,今夜,只是由他们来传达那份不满。 “府君难道以为现在还有退路吗?”高尚道:“昏君身边有杨国忠、薛白,此二人素来与府君不对付,定会时常告府君的恶状,这次孙孝哲之事就是明证,眼下府君不肯杀孙孝哲,已让昏君忌惮,没有选择了,只能反!” “不错。”严庄道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与其等到皇帝对府君起了杀心,不如先动手为强。” “动手?”安禄山大惊,叱骂道:“动什么手?万事都还没准备好。” 两人原本就没准备说服安禄山真就现在举兵,无非是不断灌输,让安禄山早作准备。 严庄道:“府君放心,朝廷如今用杨国忠这种蠢材当宰相,就像一棵看起来高大茂密的树,里面已经被虫子蚀空了,只要一推就倒。” 高尚亦道:“昏君不理朝政,只顾享乐,府君杀到长安、夺了皇位,轻而易举。” 安禄山才不上这两人的当,但没办法,他凡事倚重着他们的才智。便如此次征契丹一战大败之后,正是他这些谋主们出谋划策、甚至跋涉至草原与李怀秀谈判,缔结了盟约,之后利用契丹偷袭了奚族,转败为胜,使得他的实力不减反增。 偏是这些谋主们一直以来野心勃勃,总是撺掇着他造反。 至于他想不想造反呢?虽说不服太子李亨,但除此之外,他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、不得不造反的人。 “两位先生不要急。”安禄山依旧用一直以来的借口拖延着,道:“河东节度使还未到手哩,没有河东的地势,如何杀入长安。” 这是实话,要从他所据的地盘进入关中必须要穿过太行山、或攻破潼关,远远不像河东有着居高临下的地利。 高尚、严庄见他表了态,互相对视一眼,由严庄道:“那就请府君早做准备,我等必设法让府君兼任河东节度使。” “有主意了?” “王忠嗣已死,此事不难。” “真死了?” “孙孝哲劈了他两刀,说他定是已死了,朝廷才会称他病逝了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安禄山拍掌大笑道:“这样看来,孙孝哲这次算是立了大功。” “不错,相比杀了王忠嗣,惹得昏君猜疑又算得了什么。” 三人计议过后,高尚、严庄退出堂屋。 高尚解下了面具,露出那张烧得可怖的脸,沐浴着皎洁的月光,悠悠问道:“你打算如何助府君取河东?” “实在不行,先硬夺了雁门关再反,我们也可占下先机。” “只怕府君还有顾虑啊。” “快了。”严庄道,“我有预感,很快能消除这些顾虑。” 高尚用手指抚摸着自己那伤痕起伏的脸颊,喃喃道:“你说,我们杀了冯神威,府君是否就必须造反了?” “不急于一时,府君说的也有道理。” 严庄说着,瞥见了高尚脸上那神秘的笑意,反应过来,惊问道:“伱已经派人去杀了?!” “呵呵。” “你比我还疯!” 严庄骂了一句,连忙往冯神威下榻之处奔去,阻止此事。 高尚站在那任他离去,脸上泛着嘲弄之色,喃喃自语道:“紧张什么?你们所有人都高估了朝廷,而低估了府君的实力啊。” *** 自从烧伤之后,高尚变得不好女色,从未再让女人服侍过他。 他睡觉时也绝不让旁人靠近,除了田乾真。因当年被田乾真从大火中救出,他甚至在睡梦中都能通过气味感受到接近他的人是不是田乾真,若不是,他就会惊醒过来。 次日,一觉睡醒,高尚便见田乾真正坐在他的榻边。 “阿浩来了,你杀了冯神威吗?” “没有。被严庄赶来拦下了,严庄威逼利诱冯神威回朝之后给府君说好话,但我看很难。” “无妨,人活着就算是府君的表态。”高尚道,“府君只要没明着反,朝廷不敢先逼迫他。” “那为何让我去杀?” “这样旁人才会怕你。”高尚道,“就算是造反,你也是反贼里最凶狠的一个。” 田乾真点点头,道:“明白了。” “一起用膳吧。” “好,对了,还有一件事。”田乾真道:“有个很有名的诗人在范阳,你常念他的诗。” “李白,李太白?” “是。” 高尚眼睛一亮,道:“他在何处?你怎知他在范阳?” 田乾真伸手入怀掏了掏,先是掏出了两只耳朵,割断处的血已经干涸了,之后才掏出了一张纸,纸上还是沾染了血迹。 “我昨夜去杀冯神威,驿馆大门外的守卫正在说话,说‘方才那人就是待诏翰林的李白’,我便上前去问他们,拿了这个。” 高尚接过一看,入目是一首诗,题为《北风行》,下面是一句“伤北风雨雪,行人不归,拟古风赠幽州思妇”。 “烛龙栖寒门,光曜犹旦开。” “日月照之何不及此?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。” “燕山雪花大如席,片片吹落轩辕台。” “……” 高尚眼神一开始是激赏的,因他虽然大逆不道,但他也喜欢诗。他喜欢李白那自由豪放的诗风,以“大如席”拟雪花,何等的思兴飞腾,精彩绝伦,出人意表。 然而,渐渐地,高尚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,他回过头,重新审视了这一首诗。 全诗只写了一个幽州思妇对丈夫战死一事的悲愤,但隐隐地,似乎在对安禄山大败于契丹一事含沙射影。 高尚不知是否自己太多心了,他觉得诗的第一句就有另一层意思——连极少睁眼的烛龙也偶尔会光曜人间,为何至高的日月却不肯照亮蓟幽大地,任它暗无天日? 像是在讽刺李隆基为奸佞障目,全然不知、不肯去了解范阳的实情。 可李白又知道什么实情? 再看后几句,“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”倒像是在形容安禄山已成了河北的唯一主宰者,“大如席”的雪花正在吹向象征着帝王之尊的轩辕台,暗示着安禄山已有觊觎神器之心? 高尚摇了摇头,问道:“李白人呢?” 田乾真道:“我已派人去找了。” 高尚对此事甚是在意,竟是连早膳都忘了用,捧着那诗不停地咀嚼。 等到中午,田乾真的部下来禀报,称已找到了范阳军中一个已战死的将领的妻子,肯定就是收留过李白的“幽州思妇”。 “如何确定?” “先生请看这个。” 那是一叠诗稿,高尚接过一一看了,见这些诗稿倒是没有太多的问题,其中有《行行游且猎篇》,写了“英风振沙碛”的战士;有《幽州胡马客歌》,写了“报国死何难”的游侠。似乎在李白初游燕赵时,遇到的都是“提剑救边”的慷慨之士。 但,再与那《北风行》对比,便更能衬托出这些义士们成了安禄山的牺牲品。 如此一来,高尚终于确定了李白对范阳的窥探。 这不算是什么大事,相比起来,冯神威这位宫中派来的宦官他们都敢威胁,又何惧一个只会写诗的文人? 可因李白是高尚颇为喜欢的一个诗人,他遂愿意花一些精力去处置此事。 “李白人呢?” “我们审问了那妇人,李白走了,但才走不久,就在昨夜。” 高尚讥笑一声,道:“阿浩,派轻骑去追,府君需要些闻名天下的人物为他多造势。” “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