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华灼灼
王群生有马甲。 —— 本朝素来死谏之风盛行,许多大臣、世家子弟、文人秀士等等,皆好以激烈的言辞劝谏君王。久而久之,众人胆气愈壮,竟生出几分所谓的英雄气概来,便如昔年御花园中那一出,便是这种风气影响。 后来兰泽忆起,大约自那结束之后,她身边的内侍便马不停蹄地去寻甄晓晴,将御花园的事情一一禀报过,故而自此以后,甄晓晴的手段愈发狠戾残暴,渐带血腥绝情之风,竟有种不顾一切、专为示威的架势。 因而兰泽心中总萦绕着一缕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滋味,她倒是能体谅甄晓晴的部分手段——不单为维护皇权尊严,亦是为护全她这个做女儿的。 手中那封火漆密函,开是不开?她一时犹疑不定。终是先展阅了手边几本奏疏。待到日光照满宫闱,朱砂批迹大多已干,她的肩与手也渐觉酸软。 甄修证轻声问:“陛下可觉得饿?要不要用些点心?” “朕并无食欲,你若想吃,自可先去。” 然甄修证也未进饮食。至上午巳时左右,他离了邀月宫,却在宫外廊下撞见两个正在闲谈的人——王群生与余千。 这二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,如今竟凑在一处说话。在甄修证想来,他们至多不过相识,断不至于在宫苑深处闲聊,除非是为着人情世故勉强应酬。 王群生虽是个文人,气韵内敛,眉目含笑,却总令余千不寒而栗。二人言语内容,甄修证立在此处听不真切,他正欲绕行,远在数丈外的王群生竟上前将他拦住。 此事着实离奇,王群生素来不愿与甄修证交谈,即便甄修证是兰泽伴读,他也从不假以辞色。有时甄修证向他行礼问安,王群生只作未闻、未见,漠然径自走过他身侧。 王群生平素最爱着青、碧等淡雅之色,今日也未穿朝服,似是专为入宫与人叙话。此刻他挡在甄修证面前,目光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。 “你出来得颇晚,”他面上笑意略淡,“陛下想必倦了吧?” 甄修证心头忽生不祥之感。 他默然不语。王群生朝邀月宫内瞥了一眼,语带戏谑:“其实你甚可怜——始终得不到陛下真情,而我也体谅你,谁曾想兰泽是君王,纵使是你的女人,却非你的妻子,亦非你一人所有。” “王大人究竟何意!?”甄修证惊愕万分。 “我同时怜你二人,一个在榻上强自承欢,一个在心底暗里盘算,你与兰泽燕好之时,可觉得压抑?” “……王大人,你莫非疯了不成?” 甄修证被他这番话惊掉了魂魄,下意识左右顾盼,生怕有宫人听见他们议论兰泽。 “非也,”王群生悠然道,“不过教你直面本心。你岂甘止步于此?难道不愿做陛下心头独一无二之人,让她永远将目光驻于你的身上?” 他言罢,施施然转身,轻叹道:“啊,时辰不早,我还需去取陛下的寿礼,你若需要相助,自可来寻我。” 王群生话音未落,便在甄修证惊愕注视中,抬手拍了拍他的肩。这二人身量虽相仿,王群生的气度却总能压过这些年轻人一头。 甄修证攥紧掌心:“……王大人不必多言,我对陛下忠心无二——” “连自己也要骗过去么?”王群生仿佛洞悉一切,却只肯说透两分,“你何苦伪装?伪装一世太累,终不过落得个被弃如敝履的结局。” “已是巳时了,”他又端详着甄修证面色,笑吟吟自怀中取出一枚药膏。那盒子纹样精美,未启已隐透幽香,“陛下若觉不适,不如你将此物呈予她?” 甄修证默然不语,竟然当着王群生的面前,便将那药膏掷入草丛。 适才溜走的余千闻声折返,见二人对峙之状,这胆小如鼠的太监更不敢劝,堪称惊慌失措,立马脚底抹油般疾步遁去。 “若不愿与我联手,”王群生轻笑间带着轻蔑,“你便永远只是个脚踏。今日之事也不必禀于陛下,她不会信——况且,你真能甘心?” 自己与王群生,在兰泽心中孰轻孰重? 甄修证实在不知晓。 那幽魂般的男子已然离去,此刻日头正烈,光华灼灼,甄修证却觉周身阴翳不散。望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,他总是心神难安。 这宫苑里亡魂太多,不独邀月宫,宝观殿等处亦如是。年年皆有内侍悄无声息地离去,朱墙红得似浸透了血,叫甄修证恍觉不在人间。片刻后,他心思转动,终是俯身自草丛中寻出那已微凹的铜盒。 待启盖细看,铜盒内盛着脂膏状的药物。甄修证素通药理,他以指尖轻沾少许,凑近鼻端细辨,认出其中几味药材,大抵是消肿化瘀、止痛润泽之类的。 他仍将盒子纳入怀中,却不打算献与兰泽。只想回去自行配药,再细验此膏可有特异之处。 …… 而邀月宫中,兰泽终究还是拆开了那两封密函。她已有半载未得姬桓片纸只字,许是被甄晓晴截了去,又许是他对自己已失望透顶。无论如何,函中所书何事,兰泽实难揣测。 待展开细看,竟是两封致歉文书。头一封中,姬桓自陈当年太过冲动,直言兰泽合该将他斩首——他所行之事,若在寻常人身上,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。兰泽读至此处,不由暗叹,姬桓总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,岂非将自己也牵连进去?二人身上不都也流着皇室的血。 通篇览毕,这迟来的致歉信写得格外工整。以兰泽对姬桓的了解,此信恐非他亲笔,别说字迹不像他平日那般洒脱,言辞间也少了他惯有的桀骜,倒似经幕僚精心润色过,字里行间透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。 不过姬桓这般谨小慎微,兰泽倒不觉意外。如今东南战事吃紧,舟山方才沦陷,他若还敢如往日般张扬,那才是自寻死路。想他当年七战七捷风光无限,而今骤然失力,想必也颇为颓唐。 第二封信更是写得如履薄冰,与前一封不同,此信极为简短,他只说欲赴今年的万寿节,奈何行程紧迫,须待万寿节后半月方能赶回京师,顺带呈报近年公务。 阅罢两信,兰泽长舒一口气。她已批了一下午奏折,午膳也只是草草用了些,这时甄秀晚翩然而至,说是来红袖添香,又言道甄晓晴格外开恩,将那只毛茸茸的白猫赐予她养了。 此事令甄秀晚堪称喜形于色,眉眼间尽是飞扬神采。她命随侍女官将猫儿抱来,仍是那只碧眼白猫,甄秀晚说此猫名唤相翠,平日总懒洋洋的,任人怎么唤也不理会。 “相翠!”甄秀晚提着裙裾,手执团扇,立在香炉旁轻声唤那白猫,“快来让陛下瞧瞧你。” 这相翠体态丰硕,甄秀晚抱着时常觉得吃力。今日面圣,她特意装扮得格外美丽,生怕猫儿抓乱了这贵重宫装。只得立在远处轻唤,指望相翠显出几分活泼可人的模样,也好在陛下面前讨个欢喜。 谁知相翠被宫人抱进内殿,不过片刻便躁动起来。发出阵阵异样的叫声,非但不算悦耳,便是甄秀晚拿着吃食柔声安抚,它也全然不理会,只顾着要挣脱宫人们的围阻。 兰泽见这般光景,便道:“你带相翠去偏殿玩耍罢,朕这里还有奏折未批完。” “陛下——”甄秀晚又是委屈又是不甘,却不敢显露,只软语道,“万寿节将至,臣妾不愿像旁人那般,在晚宴上才给陛下献寿礼。” 说着对宫人递了个眼色,自己却挨近兰泽身侧,细声细气地说:“听闻陛下精于琴艺,臣妾特从宫外觅得一本稀世琴谱,名唤《潇湘水云》,不知可合陛下心意?” 兰泽闻言,只道:“你有心了。” 她随手接过呈上的琴谱翻阅,起初还未想起此曲来历,待细看时,忽忆起王群生似乎擅弹此曲。 这《潇湘水云》创作于前朝末世,作者感时伤世,每见潇湘二水云涌雾绕,便起故国之思。曲中“每欲望九嶷,为潇湘水云所蔽”之句,正是借山水云雾抒胸中忧愁。 而这般曲意,原不适于为君王祝寿,未免有些不合时宜。 但兰泽素不计较这些,只与甄秀晚闲话两句,便又垂首批阅奏章去了。 甄秀晚见兰泽神色淡淡,只当她并不中意这琴曲,一番心意竟是枉付,不由暗自懊悔,正想着如何转圜,却听兰泽温声道:“站了这半日,想也乏了,不如先回去歇息?今夜宫宴你必定要列席,届时坐在朕身旁,可莫要打了瞌睡。” 甄秀晚闻言,顿时喜形于色:“谢陛下体恤!臣妾这便回去梳妆更衣,必不辜负圣意。” “去吧。” 及至暮色四合,宫宴将启,兰泽方搁下朱笔,只觉浑身倦怠。因着万寿庆典,今日就免了早朝,她便在邀月宫批阅奏章,想着待节庆过后再理朝政。她扶着案几起身,由女官伺候着换上衮服,缓步朝设宴的宫殿行去。 她到得比甄晓晴早些,受了百官朝拜后,便径自端坐主位上。甄秀晚已候在一旁,因着中宫虚悬,她作为一宫主位,席位便设得离御座颇近,就让这距离透着些微妙的亲昵。